悄然的沿着山道蜿蜒而上，那熟悉的山冈与河流，多少次出现在我的梦中？我这次是从北部进入保康，翻越大山过马桥进入神农架，日丽风和，高山处仍然有雪，静谧的森林间或传来一两声鸟啼或者兽叫。这是一个离城市很遥远的世界，在神农架高山的雪道上，随处可见羚羊和野兔的脚印。由于我们能够抵达的地方都是次森林，即伐木后以自然力恢复生长的森林，在冬季卸下华装之后露出山体的大部，是如寂寥的清瘦栖落在大片的山冈。 从木鱼坪出发，过青天袍，上鸭子口，右转直抵大龙潭，天色已是晌午。这是一场小雪后的晴天，阳光灿烂，山脚的雪皆已融化，风很凉。大龙潭高达海拔2200米，行不多久，便是气喘吁吁。 这山叫做龙头山，我跟着神农架科研所所长杨敬元的身后走，他面部清秀，体魄强健，尤善走山险之地。上山便是森林，地上枯木横陈杂乱，灌木、藤类、荆棘和乔木纠缠拥挤在山坡。沿小径而上，忽的就跳出一群金丝猴。我第一次在如此之近的距离看到野生金丝猴，顿感惊异和神奇。一只大个的金毛飘飘的雄猴向我们跳过来，它张了张嘴，好像与杨敬元打招呼。然而，待我走过去时，它们却逃之夭夭。我冲着它们的背影挥了挥手，我想说，别走呵，我们都是好朋友。我没有说出来，想来说也无用。 在这里，我这个突然造访的入侵者向它们表达友好是无效的，多余的。我举起照相机，它们往树的高处跳，那只雄猴背向我坐在枝丫上，用屁股对着我。 杨敬元宽慰说，不要多时，金丝猴也会对你友好的。说罢，他就与金丝猴说话。因为去松柏镇接我，他已经有两天未跟金丝猴交流。我感觉这是冬天里的一个童话，我从北京骑着摩托车到达神农架松柏镇，然后到木鱼坪，再到大龙潭，其中穿过许多人海沸涌的城市。好像刚才还在北京讨论拥堵的城市交通，现在却站在大龙潭的科考站背后的山坡上，面对着一群神农架野生金丝猴，有恍若隔世之感。这是一群无比珍贵的野生动物，且是中国特有的野生动物，我居然能与金丝猴如此亲近，像在梦中。 冬天的神农架山野，山溪已经凝固。巴山冷杉、青木千、高山杜鹃还在绿着，依稀可见湖北海棠、华中山楂、木旬子红彤彤的小果子挂在落叶的铁枝上。与夏天植物繁茂的绿叶纠结，组成一波波接天绿浪的森林景观不同，白雪皑皑的山上，漫坡铁锈色的枝丫弥漫着一层浅棕色的光晕。小猴儿用大部的时间在枝丫上跳来荡去。在阳光斜照的时候，远远看去，小猴儿跳跃的姿态欢快而优美。在此悠远而静谧的时光里，小猴儿像在林间飞来飞去，它们昂首身体斜倾，前肢向前上方伸展，后肢持蹬踏的姿态，阳光勾勒出它们的毛绒绒的轮廓，它们长尾飘飘。有时候，小猴儿攀援至树顶梢，突然空翻向下，接连数个腾空翻之后，抓住最底层的枝丫，再腾跃上另一棵树上。如是反复，轻盈而飘逸。大猴不似它们闹腾，它们喜欢结伴而坐，互相清理毛发。雄猴端坐在大树丫上，或成群妻妾相围，敞怀腆肚，彼此静静地享受着阳光。 我所看到的金丝猴，属大龙潭部落。这个金丝猴部落有100多名成员，后分成两群。去年新增幼猴12只，那些快一岁的小猴活泼可爱。神农架金丝猴有多个部落，总计有1200只金丝猴在这里繁衍生息。在动物分类学上，它们是川金丝猴亚种，现在又发现，它们与川金丝猴可能有基因差异。在神农架海拔1600米的森林中，都有他们的行踪。 金丝猴是按规律迁徙的动物，它们每天都在森林中行走，栖息地受到威胁或食物源匮乏，行走的节奏就会加快。大龙潭金丝猴部落的领土分布在大龙潭的12座大小山坡上，它们在这里往复迁徙。在大龙潭这个区域，生活的凶猛动物相对较少，只有熊、豹猫、野猪和金雕，偶尔有路过的金钱豹。我在大龙潭的雪地里寻找野兽脚印，只有一组可以确定是食肉动物豹猫的脚印，其他都是羚羊和野兔的脚印。其实，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，金丝猴最主要的天敌都是人类。
在漫长的地球历史中，金丝猴的分布范围十分广泛，广东、广西、云南、湖北、四川、贵州、陕西等地都有金丝猴生活。中国神农架金丝猴保护研究中心认为，人类活动的范围扩大，干扰了金丝猴的生活，使它们逃往高山丛林，逐渐退守在海拔1600米以上的高山。 我所居住的大龙潭金丝猴科考站，海拔2300米，亚高山气候。山体东西走向，南北山体的坡度、高度以及植被十分相近，南北两面的山体构成大龙潭窄长蜿蜒的山谷。真正的大龙潭，是一个约50平方米的水体，它连着东西两端的山溪，深约15米。曾有好事者搬来两台抽水机想把大龙潭抽干，但是抽水机抽了一天，水面纹丝不动。 历史上大龙潭附近应当有原居民。因为大龙潭也有一个传说，在这个传说里，老百姓缺少什么，都可以到大龙潭来祈求。随后，大龙潭的岸上就会摆上他需要的东西。只是用完之后，必须还到大龙潭的岸上原地。有一个青年结婚，他也来到大龙潭祈求，他得到了他需要的东西，在还回到大龙潭岸上时，人却未走，好奇地坐在山坡上偷看，他想知道这些东西到底是谁人送来的。傍晚，金色的夕阳照在大龙潭上，一位美丽的姑娘从水下升起来，坐在水面上，悠闲地梳理着秀发。青年忍不住大喊一声，姑娘顿时沉入潭底。从此人们再到大龙潭来祈求，就再也求不到任何东西了。我相信这个传说与地球上许多美丽传说约略相似，惟它暗示一个理念：取之还之，各安本分 大龙潭的水质甚好，我住这里，饮大龙潭水泡的神农架奇峰茶，看金丝猴，遂如神仙的日子。 为免金丝猴受到骚扰，大龙潭已经禁止外人进入，植物和动物得以自由生息。如果运气好的话，这里大白天也能看到过路的黑熊、野猪、豹猫、獐子和羚羊。科考队员余辉亮从科考站回生活基地的路上，看见四只浅黄肤色，撒着蹄子悠然自得走路的小野猪。他想抱起一只小野猪观察，无意回头一瞥，一头身躯高大的母野猪张着尺长的大嘴警视着他。母野猪牙齿锋利，鬃毛粗硬，目光阴森。余辉亮赶快闪到路边的树旁，如果母野猪向他发起攻击，他就逃上树去。后来，野猪悠然地走了，余辉亮身上湿湿的，裤子也不干. 接近金丝猴，科考队员能用简单的语言跟它们交流。早晨阳光初照，山谷或有薄雾，金丝猴从伞状的巴山冷杉树冠中醒来。巴山冷杉四季葱郁、枝条繁茂的树冠上，是金丝猴最好的居所。在这片森林里，巴山冷杉好像生来就是为了给金丝猴遮风挡雨。平时金丝猴围树而坐，互相拥抱取暖，以御严寒。 金丝猴早晨醒来就跳到落叶树上，沐浴着暖融融的阳光，激情澎湃地腾跃。科考队员向它们发出噫的一声长呼，金丝猴也噫的一声长呼回应，这是表示友好问候的意思。它们跳跃，觅食，之后就到向阳背风的树枝上蹲着晒太阳。
冬天许多个晴朗的上午，我们坐在科考站对面的观猴台上，看着阳光下的金丝猴。它们三五只抱成团蹲在树丫上，漂亮的长尾悬垂，山坡阳光若泻，山谷静悄悄，间或有一两声小猴耍娇的叫声，或背后的山坡上传来一两声星鸦的叫声，还有隐隐约约的山下修路工的凿石声。我们或者会感觉这是侏罗纪的时光逆转，时间像冰雪将山谷中的溪涧凝固。观察台前的一棵湖北海棠的光秃秃的枝干上，挂着许多红的海棠果；右后侧有一棵小灌木木旬子的小圆果更加红艳，偶尔飞临的红嘴蓝鹊前来觅食果子，翅膀一闪，生动了一整个金丝猴打盹的晌午。金丝猴会将60%的时间用来休息。而采食的时候，每只成年猴每天也要消耗掉树叶、野果等23千克。 到了来年5月，金丝猴迎来神农架美丽的春天。这时候万物复苏，植物的秃枝上都萌生嫩芽。山冈上，一簇簇一片片的高山杜鹃、毛肋杜鹃、粉红杜鹃悉数开花了。一片片新绿一团团红云的山坡上，泉水叮咚，彩蝶纷飞，蜜蜂嘤嗡，百鸟争鸣。金丝猴欢天喜地地采食枝头的嫩芽、花朵和叶子。在鱼儿沟、板仓、千家坪、螺圈套和大、小神农架等人迹罕至或稀少的地方，金丝猴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。那里也是黑熊、金钱豹、狼、野猪、苏门羚等大型动物的领地。 从审美意义看神农架，春雪给神农架带来另一种景观，一场春天的雨雪过后，绿枝上挂着冰凌，杜鹃花结上冰水晶，诸多红的、黄的、翠绿的嫩芽都裹在了晶莹的冰内，那冰雪里的春意在阳光下晶莹剔透，金光闪闪。 穿越夏天的神农架，方是赏析植物的盛事。神农架是地球同纬度唯一的绿洲，已查明植物物种3283种，拥有东至日本，西至喜马拉雅山，北至漠河，南至西双版纳的具有代表性的物种。所以华夏先祖炎帝神农氏在此尝百草，教民耕种，留下许多远古而神奇的传说。高达海拔3105.7米的大神农架，为华中第一高峰，是为华夏祖山。看夏天的神农架，世界上最美丽的金丝猴的家园，也就必须领受它的植物多样性的无二魅力。神农架的森林以繁杂俊秀，珍稀奇异为特征。尤在海拔1600米以上，即金丝猴栖息的地带，阔叶与针叶混交次森林，夏天繁茂的植被，绿浪拍天，绵延云海。 金丝猴最爱的季节是秋天。秋天的神农架所有的果实都成熟了，其中也包括金丝猴喜欢吃的172种植物和植物的果实。那秋天的景色，山冈上的槭树叶子红了，栎树、山杨的叶子黄了，针叶树的叶子都绿着。所谓层林尽染，庄重、宁静、多彩的神农架森林世界，也是金丝猴欢爱交配的季节。
四个季节，代表着神农架金丝猴的四种生活方式，冬春迁向低海拔山坡，夏秋去到高海拔山坡，金丝猴部落往复迁徙，这个以森林为道路的灵长类种群，它们出生在树，成长在树，觅食在树，终于有一天，一只金丝猴再也不能行走于森林，它落伍了，成为孤猴，也会把归宿留在树上。 |
